夏木以清

举迁未名市,欢迎来访。

蚕春 16

完结倒计时-嘀嘀嘀

——


42.

鬼厉脚步缓缓,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林草滩,因尚未痊愈,身形略有些僵硬,俯身寻草时腰虚虚地佝着,倒是像极了个腰肌劳损的老农。

在这片久旱之地寻得如此水灵的草滩实在是稀奇。一般道事出不常必有妖,但此地气息却泠冽清晰,干净得察觉不出错来。虽与草木化身的精怪同行许久,鬼厉于木灵之道并不谙熟,摸着下巴寻思半晌,也只能得出个此地地下聚着潜水,因连日落雨,潜水上浮,故而草木长得愈加盎然的道理。

张小凡所说的“九齿之桑”的确难寻。桑树倒是耐旱耐阳,然此地从前极旱,飞沙走石,半里路都寻不见树影的,哪里能养活一颗桑?尽管雨水重返人间,又何从能见得三两日间活生生窜出一树桑叶来任他择选。

退却一步,再说那所谓的“九齿之木”,反而更让鬼厉好好头痛了一番。老农鬼厉俯身数得头晕目眩,数了半晌,仍是未能找出多少合数的草木。他浑身都染着土腥草汁的青涩气息,高挽着袖子,蹲在灌丛草滩间,倒是颇有些像那再狐岐山那片葱郁的丛林中捉藏打滚的少年模样。

几个时辰下来精力略有些力不从心,鬼厉落座休憩片刻,自腰带间摸出好容易搜集而来的数枚单薄叶片端详,手中之物柔软饱满,齿目恰合九数,鬼厉微一抬手,叶片腾空浮起,茎脉之内点点光亮流淌涌动,果真是与寻常木叶有些不同,灵气要充足许多。

他随手摸了块石头将木叶捣烂,和着泥沙团出几丸潮湿的“避毒丸”出来,端详半天也未看出个所以然,思量半晌,最终将其中一丸拍扁,敷于额上,如同敷了块膏药一般,触感粗糙冰凉,还能嗅见草汁青涩的气味。

这或许真是木灵一族的古怪方子,张小凡既说是,必然没有不是的道理。鬼厉将余下几丸敛好,正打算打道回府归去,行至半途,身后的草间露出几分细细簌簌之声,空气中亦漂浮着细碎的妖气,似是有人跟踪。他蓦地警觉起来,脚步更放得轻了些,手探入袖中,正要摸上烧火棍,那处细簌颤动的地方却窜出一灰土一样的事物来,极快地朝某方向飞去。鬼厉恐有妖异,朝那方向紧脚跟上,硬是追了百来步,迅捷地伸手一抓,却抓出一头瘦小的沙兔来。那兔子眼眶凹陷,像是饿了数日一般,要挖土内的毛虫填肚果腹,在鬼厉的手中扑腾挣扎,玄紫的眸子怒气冲冲,齿间倒刺淋漓,就要往那只桎梏自己的手上啃去。

鬼厉登时放松了紧绷的精神,抬手将那兔妖丢了出去。那兔妖一口尖利的牙啃了个空当,却在虎口脱险之后后腿一蹬,如闪电一般飞入了更深的丛林之内,再无踪影。鬼厉盯着那沙兔消失的方向,摇了摇头,轻呼一口冷气。

当真是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在此地的经历,实在是跌宕起伏,饶是他一名初生牛犊的修士,见识了如此诡谲的妖邪,心底下也会怕了三分。好在与那草药精并肩而行,总有神挡杀神、佛挡杀佛的办法——既如此,该是快些脚程,将避毒丸交予张小凡,好去迎下一步的做法。

再一回神,环顾四周,却觉自己被那兔妖引至了一处陌生的丛林之内。此地瘴气逼人,鬼厉一挥手,便觉指尖潮湿,隐有灼刺之感。如此浓重的瘴毒,方才竟毫无察觉,想必是避毒丸起了效用,令他这未愈之躯还能安然行走在这片毒雾中。

避毒丸到底功效有限。此地不宜久留,鬼厉知难而退,逐步向那丛林外探去,却见丛林深处闪过一道白影,竟有七八分与张小凡肖似。他返身向那人去处追去,那身影似是察觉到什么,稍稍愣住半晌,似乎侧目了一瞬,再极快地敛身隐入丛林之中。鬼厉向前探去,只见一道粘腻的黑色溪流自深处淌下,气味难闻,竟与那日与花妖交手之处如出一辙。

溪流之上悬着一堵幽绿的结界痕迹,那是分明张小凡灵力的气息。



43.

再一醒来,却是睡在住所的软榻之上,迎面而来的是张小凡劈头盖脸的一阵责备:“知晓自己还病怏怏的,居然还敢往瘴毒森林里头跑?”

还有些头晕目眩的鬼厉缓缓坐起,他后颈处的筋疼得厉害,像极了睡落了枕。张小凡为他倒水递至他跟前,鬼厉忆起昏迷前最后的记忆,审视着张小凡的动作与神情,却不想张小凡却自己和盘托出:“你半晌都未归,我怕你遇上什么野兽力有不逮被叼走了,出来寻你,却见你一个人晕在那毒林子里。你如今可不是那身强体健的少年修士,是个活脱脱的病号!若我不来寻,恐怕不出半刻,野兽真的要叼走你了去!”

鬼厉抱茶饮了一口,审视眼前人的神情更深了几分,他静静地待眼前人怒火平息,难得服软了一回:“是我大意,下回绝不如此了。”

“可我,似乎在林子里觉出了你的气息。”鬼厉抬眼,“我是去寻你,才着了那瘴毒的道。”

张小凡唇瓣翻动,却未曾说出一句话来。他到底是个初入人世的妖精,尚未学会那些空口白话的本事。鬼厉看透了他这点,直截了当地问:“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?”

张小凡嗫喏片刻,终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在开口前却又被眼前人打断。鬼厉摆手道:“你我同行至此时,不说出生入死,也共历了这么多事,兀论如何说,都算是兄弟一场。我为人最怕身旁人绕弯子,这你知晓。”

“你有秘密,这我原不愿探查。但你如此躲避,我若是那么心胸狭隘之人,会如何看你?会觉得人妖殊途,你要暗算我。”下山以来,鬼厉难得疾言厉色地说道,“但我知晓你是怎样的,我只会觉得,你避着我,是轻视我,觉得凡人体弱、修为短,不愿与我为伍。我插手,只会坏了你的安排。”

张小凡眼中闪过几分不忍,有气无力地笑道;“你也不必激我。你若这样想,就不是鬼厉了。”

“那就将你的安排说与我听。”鬼厉道,“我虽是一介凡人,到底是鬼道修士,至少能为你击退几个妖物,替你开路。”

“若是寻常的妖邪,倒也好办。眼下那妖邪,已化作一缕残魂,寻常功法奈何不了她。”张小凡道,“你要听实话,那我就说与你听。以灵为食的妖邪,实体灰飞烟灭后依旧能牵制灵引,以魂魄形态活着。那血契、也就是灵引,若要生生斩断,据木灵妖族所知,四海八荒只有一个法子。”

那便是青木仙人向他传授的法子。此法怪谲之极,便是要以施法者一身修为作刃,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灵引斩断。“此法唤‘换灵咒’,顾名思义,以灵换灵,以己斩灵。”张小凡沉默片刻,道,“代价,有些重。”

鬼厉心中升起些不详的预感,“难不成——”

张小凡道:“倒也不是那么无法承担,只是要耗掉我几百年的修为。此法古旧,我并不知是否能够奏效,所以今日我去见了那妖物,用此法微微试探了一番,想来此类妖物殊途同归,对此法竟中用得很,我心中便有数了。”

草药精的语气倒是轻描淡写,鬼厉不通他们妖族的法则,却仍是感觉不妙,“你统共两百多年的修为,经得起么?”他胸中忽然倒悬一股凉气,“妖精修为耗尽,该当如何?”

张小凡再度地沉默下来,鬼厉瞧着他那颜色,心中很难有好预料。他又想起那草药精当年为了医人而耗费修为的场面,有了这前车之鉴,实在不难料想草药精会如何抉择。鬼厉利落道:“若是伤及性命,我绝不允你擅自出手。”

张小凡沉静地看他片刻:“不如虎穴,焉得虎子。”

“要取虎子,未必唯有进虎穴这一个法子。”鬼厉道,“那妖邪是木灵邪祟,所以你才会如此惧怕她。若是人类,或是什么其他鬼怪妖魔、神仙修罗,万物相灭相生,总有应对的法子。”

“可那邪祟可等不了太久。”张小凡凝视道,“你我头顶,悬着一把利刃呢。”

“纵使紧急,也未必只有你那一条路可以走。你究竟是别无选择,还是不愿去找新的?”鬼厉脸色铁青,再度疾言厉色起来,“难不成是你心灰意冷,无意在人世逗留,故意要轻贱自己的性命?”

张小凡却微笑了,“鬼王知不知道,其实他天天闷着的小徒弟,能一口气讲这么多话来?”

鬼厉却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唤道:“张小凡!”

“你原先是那般天真烂漫,心不染尘。若是你因与我的同行起了轻贱性命的念头,我责有攸归。”鬼厉缓缓道,“我作为你的贴身护法,你无虞,我方能交代我的良心。你的命,也有我的一份,你不能擅作主张。”

鬼厉的言语庄肃而直白,张小凡心中大动,轻轻地、轻轻揽过了眼前人的肩膀,给予了一枚感慨万千的拥抱。他轻声道:“我向你起誓,我张小凡,却没有生过轻贱性命的念头。”

“曾经没有,如今没有,未来也更不会有。”张小凡言语郑重,一语言罢,他却在鬼厉脑后悄悄运功,指尖燃亮了极细小的一抹绿来,微微施力,那抹幽绿如同魂灵一般钻进了眼前人的耳中。怀中人的头颅忽然失重,张小凡将拥抱着的人轻轻放倒,那人因方才激动的情绪,苍白的病容添了好几分血色,倒是跟先前见过的无甚不同。他在昏睡者袖中摸了片刻,摸出那根诡异的法宝来。据说此物能够吸灵,想必是造刃的一柄良器,又认了他这第二主——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使然。

张小凡抚了抚棍端那颗浑浊的魔珠,望着鬼厉毫无知觉的脸孔,低声道:“对不起。”

对不起。我张小凡,此番想要与天斗一斗。


评论 ( 7 )
热度 ( 14 )

© 夏木以清 | Powered by LOFTER